新感觉,新表现,新小说
祁媛谈写作
每个人各有各的特点和擅长,同时也表明不可以以某个人的特点作为别人的“灯塔”。在这点上常常容易使人迷惑,觉得有一种普世的准则,我也迷惑过,但很快就醒了。我不是写故事的那种作家,但我也不反对故事,都可以的。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感觉,你的感觉是什么,为什么要去写它,值不值得写?失去了感觉,故事就变成了记事而已,所以小说重在感觉,重在一种意象和内在的诗意,就像一个美人,不说一句,尽得风流,这和故事没有关系。迷失的美(创作谈)
祁媛
我的方向感历来不好,又喜欢旅行,所以走丢的事就常常发生。然而我也认了,因为虽然会遇到麻烦,但我也养就了应对的办法,所以不至于落到回不去的地步,而且时间久了,我发现某些最令人难忘的景色,竟都是在迷路的时候得到的。
记得有一次独自去某海边城市,是个新区,靠海,那天大风,想像此时的海面会好看,于是决定出门,把这一天的时间打发到风中的城市里。公交车站人很少,我在站名中随机挑选了个好看的站名记下,然后上车。心想这样做有点可笑,但也觉得好玩。
海边的风真大,我几乎怕公交车被吹了起来,街道显得灰突突的。我想到了意大利的那个著名画家德.希瑞柯(DeChirico)的诗句:“那狂风,把整个城市吹向了左面。”
车到站了,那个好看的站名与眼前所见的毫无关系:一个泥泞的隧道口,路边荒草茂盛。我犹豫地下了车,犹豫地呆在那里,四下荒凉无人,我没敢往那隧道里走,一任大风吹乱我的头发和围巾,自己就那么没有目的地走。后来不知哪冒出来的一辆出租把我带到了一家海鲜餐馆。餐馆里生意冷落,服务员们在说笑和翻看手机。我选了个临窗的座位,窗外是海,而且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,所以可以说海面雨雾茫茫了。我要了个服务员推荐的当地的一个什么鱼,清蒸的,那鱼真的很新鲜,以至当我盯着鱼看的时候,我感到那鱼也在出神地看着我。我心里略微一惊,继而想我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?
另外一次我去西南,也是独自一人,连续几天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,那天晚上我突然很想唱歌,于是打了个车,司机问去哪,我说去最近的KTV吧,结果被司机带去了一个夜总会。我看到一群小姐都穿着粉裙子在大门口处站成一溜,大概在等车。夏晚燠热难熬,她们几乎每人手里都拎着一双高跟鞋——站累了,脱下鞋来松快一下,所以我看到的是一长溜的女人的鲜嫩的脚丫,在那瞬间,我忽然期待着有某种气味飘来,但没有。她们人人浓妆艳抹,像明星似的,但满脸倦意。
还有一次,在某个陌生的小店,我刚买了一瓶可乐,正要付钱的时候,门外冲进来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,那个男孩仰着头,对老板娘说,我也要一瓶可乐,老板娘看了他一眼没吱声,小男孩继续说“我没钱”。老板娘连眼皮也没抬一下,就转眼接着看电视上的什么连续剧了。我看着那个小男孩,他穿着整洁,神态没有什么不正常的,小男孩也看着我,忽然非常晴朗地笑了,嘴里快速地重复着刚才说的“我没钱”,“我没钱”,“我没钱”,像是在说顺口溜,然后一转身就跑出门外了,他一边跑一边仰起脸望着湛蓝的天空,继续喊着说“我没钱”,“我没钱”,“我没钱”,他那脸颊红润极了。
作为年轻女性作者,两年前开始尝试写作时,我便有一种几乎是赌气的愿望,就是刻意不去写爱情。我写疯子,写死亡,写妓女,写困惑,就是不写爱情,像是与什么东西对着干似的。为什么女的就要写爱情或只能写爱情?说白了,我常怀疑自己是否懂爱情,难道“爱情”只是某种自恋情节的投射、期许被爱和渴望赞美吗?如果这就是爱情了,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去写它的,然而这次写《跟踪》和《脉》,特别是《跟踪》,脱稿后,重读一遍,却感到我好像在写爱情了,这是对我自己的某种嘲弄,可对这不期然而然的嘲弄,我心里却是愉快的。
如果说《脉》是个即兴写作,是一气呵成的话,那么《跟踪》则是一点一点地“长起来”的,长成后回望,“树”竟然长得有点大了,已和“幼年”、“少年”、“青年”的模样判然大别了。这个过程简直煎熬,因为我的写,几乎全无预设,所以,我就不得不面临种种意外和迷失,写砸的时候频频发生。这是我自找的,既是自找的,便无话可说,而且我也不想否定这个过程毕竟是愉快的。
我不喜欢把写作看成对一个既定观念的注脚,我认为这种“既定”像一条僵死的“水渠”,而实际的“写”就像水渠里流淌的水了,没有意外,没有纠结,没有柳暗花明,“水”就必然地、注定地、乏味地在水渠流着,或死寂般地呆在那里。我不喜欢这样,以为索然无味。我视写作已至任何类型的艺术创作,都是个实验性的活动,好比把一碗水往地上随意一泼洒,那水迹的形态随意而成,自有天然的趣味,什么是“天然”呢,我想恐怕就是没有一个定式,就是包含意外,包含陌生,包含“走丢”。
好像是那位保尔.瓦莱利说过那样一句话:你闪烁了吗,我旅途的终点。每想起这句话,心里都微微一动,那是瓦莱利暮年说的话,他在期待了。而我呢,我没有那样的期待,如有的话,我期待每次的写,都是一次陌生之地的漫游。
脉□祁媛一
失眠快一个月了,虽然每天早早上床,合上眼睛,努力让大脑清空,但好像难以做到。只要一静下来,就会被很多莫名的东西干扰、入侵、占领。这些莫名的东西总是在此时纷纷涌入,简直挥之不去。我坐起来,在黑暗里点着一支烟,慢慢吸着,看着红亮的烟头一会亮起来又一会暗下去,然后熄灭,再点上一支,就这样重复着,我看着街边的路灯一盏一盏地暗了下来,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。
其实,一开始失眠的时候,并不觉得有什么,我是喜欢夜晚的。夜晚的城市和白天的不一样,很安静,这种安静和死寂不同,它是活着的、有体温的安静,类似心理上的平静。一个人,如果心浮气躁,即使在寂静的深夜里,也可能发疯。我原来的一些邻居里就有人半夜听摇滚,那个闹腾,连带夜色一起,翻江倒海起来了。所以失眠的人,多半是心理的心虚气浮。可是呢,我觉得自己并非如此,我是安静的,每天晚上九十点钟的时候,我还是有困意的,但那种困意总是在我上床躺下之后,无可奈何地亮亮地消失了,我变得清醒,而且越想静心平气,就越清醒,清醒地可怕。我也并非紧张,只是觉得我的意识变得明净平滑犹如大理石,往事的细节,琐细的、无聊的,全无任何意义的、可笑的,甚至早就忘得干干净净的东西,都向我轻轻地不尽地涌过来,涌过来,无声无息,又完全占据了我。
城市睡了,我还醒着,好像能听见人们的鼾声,感觉良好,十分良好,觉得自己像一个俯瞰世界的智者。但这种良好的感觉没有维持多久,在连续失眠好几天后,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脸,略微灰白肿胀,皮肤暗淡无光,虽然离行尸走肉还有些距离,但没有精神气,也许智者就是这个样子的?可是我疲乏得厉害,我是女人,年轻的女人,不想当智者了,我想睡觉,像白痴那样睡觉。
然而失眠是这样的,你越想睡,却越睡不着,我虚弱得厉害,整个人都软了,就好像泡了一夜水的糯米那样又湿又重,我犹豫再三,终于决定去看医生。
对于医生,我有着本能的抗拒和怀疑。一般小病小痛,我从不理睬,撑两天让它们自己过去,不到影响日常活动的程度,医院里钻的。我的那些女友们却不同,医院,医院,医院,医院,医院,医院当成商场了,因而和医生总保持着良好的关系,医院的楼梯,医院的小吃摊,医院的大厅,看看量体重的秤,等等,心满意足。何以如此呢,我也不知道,你问她们去吧。
医院,对我来说,医院的那种氛围,会把生老病死忽然放大多倍,让我感到在短时间里,离重病,甚至离死亡贴近了很多,回到家后,那种感觉依然絮绕不散,得要花好长一段时间,我才能逐渐平静下来,医院里无处不在的那种被称为“氛围”的东西。
我向女友莉莉诉说了失眠的烦恼,她说我应该去看中医,好好调养一下,然后很大方地把自己珍藏的医生名单拿来与我分享,她介绍了几个医生后,首推文医生,说去吧,找他看病,他医术特别好,他看好了我的月经疼,看好了我的乳房疼,看好了我的头疼,还看好了我的青春痘呢。
一个闷热的午后,医院,路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,决定坐在椅子上喝矿泉水歇息一会。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,对着树丛拉开裤链要撒尿,见我在侧,犹豫了一下,又把裤链拉上,白了我一眼,悻悻然地走开了。其实这个男人算是文明的了,我曾碰到见了女的才拉开裤链撒尿的男人,这种无声的性骚扰常使我烦恼,他们没碰你,但无疑又在“碰”你,这些变态男像城市里的脏老鼠,四处游荡,碰上了只有倒霉。阳光透过矿泉水瓶反射的光晃了晃我的眼睛,我想,这样的午后是应该用来睡觉的,而我却用来看病,用来看拉裤链病态男的白眼。
挂了号,穿过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药柜子,走过一锅锅熬着的中药罐子,绕过一个个叽叽喳喳的穿粉色护士服抓着药的小护士,来到了三楼。也才是刚上班时间,这位文医生的诊室门口已有好几个人在排队等候了,我排在最后,正在看病的是一个年轻女孩,二十四五岁的光景,旁边站了个中年妇女,兴许是她妈,女孩低头一言不发,中年妇女在嚷嚷:“医生,她没有办法呀,生不出来,生了这么多年也生不出来,真是,没有办法呀……”文医生气色很好地坐在那里,四十多岁的样子,一副方中带圆的脸,眉毛粗黑,眼睛很大,但目光很柔和,非常耐心地听着这位妇女的唠叨,并不烦,至少没有露出来,很像我小学时脾气很好的班主任,任你调皮,任你成绩考得不理想,任你父母拎着你的耳朵在他面前不停地抱怨,他总是笑眯眯的,说:“好的,好的,我知道了。”之后,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样好脾气的老师,更别说医生了。我环顾了一下文医生的诊室,墙上挂了好几幅锦旗,“妙手回春”,“当代神医”,“转世华佗”之类,这样的锦旗,我是不大当真的,不过既然是朋友介绍,总有其道理,所以我也像文医生那样,他耐心地看病,我耐心地等待,而且,如果真是当代华佗,那么排这点队算什么呢。
我发现墙上锦旗奖状里有一个铜质的奖牌,上面刻的字是:“—年度‘事业家庭双创优型’先进个人文敬舟”,除了字外,还刻有一朵花束,花束的小飘带斜斜地支棱着,远看好像一只蛾子。想到这我暗自笑了,转念也想,蛾子也可能是有家庭的啊,“飞蛾扑火”的蛾没准就是在为自己的家庭寻觅食物而舍生忘死的,可它就不可能得到“事业家庭双创优型”先进个蛾的荣誉称号,人蛾之别,判若天地,好在蛾子不知,心理平衡,扑火的心情和动机十分纯正,因此也可能是一种庄严的精神笼罩着它呢。在这点上,文医生能和蛾子媲美吗?我看了看文医生,这时他正在给人号脉,神情专注,目光如萤,暗暗发光,似乎已经在那神奇的脉动中找到了什么精微而玄妙的蛛丝马迹了。哎,那副眼神,专注得有点瘆人,幸好他没看着我,否则我会紧张的,怕他窥视到了我内心的秘密,譬如,我眼下的秘密是“蛾子”,如被他破解,他会怎么看我呢,那眼神肯定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。想到这我竟然有点隐约地不安起来,觉得是自己不好,把人家往蛾子上联想,那么,我能不能往正面一点的方面联想呢,联想联想,Lenovo,就是随便想,这很容易,我的目光此时又回到那铜质的“蛾子”身上,果然心想事成,我看到那蛾子变成了小胖天使了,小胖天使带着小飘带斜斜地定格在那里,这么胖,肯定不缺食物,家人可能都是胖子,妈妈或者爸爸自然不用“飞蛾扑火”,可是天使有家庭吗,天使那么圣洁,不会涉及繁衍生殖这样世俗的勾当,可是那胖肉,难掩某种生理上的欲望,而这欲望与繁衍生殖又不能毫无关系。想到这我又不安了,明明在努力把蛾子往天使身上转换,可又想到繁衍生殖这样的俗事,我只好抬起眼睛往别处看去,试着换一种思绪。
一个小时过去了,文医生依然对每一位病人都保持着细致耐心,这时终于轮到我前面那位病人了,她还没坐下,就开始诉说她的内分泌失调:“哎呀,医生,怎么办啊,我整个人都紊乱了,我长了非常多的痘痘,我胸痛,老是抑郁,焦虑的很呐,我才四十岁,就绝经了啊……”她的痛苦刚才还处于静态之中,瞬间就畅流了开来,像自来水龙头被猛地扭开了开关,哗啦啦地喷涌而出。我不知道这样的突变能缓解她的痛苦呢,还是在加深痛苦,然而不管怎样她的病也比我的失眠要严重得多,我因而同情她了,也发觉自己那小小的失眠实在不算什么,我开始感到不好意思了。
当一个温和的声音几次提醒着我时,我才发觉那是在唤我,文医生看出我刚才在走神,和蔼地问道:“你好,哪里不舒服?……”我说大概是神衰,并把病例递了过去,然后补充道我已经连续几个星期睡不好觉了。
“除了失眠还有别的症状吗?”
“盗汗,半年盗了两次了,情况好像蛮严重的。”
医生笑了笑:“你确定是两次?不是三次?这么清楚?”
“是的,我确定。”
“除此之外呢,还有什么别的症状?”
“每天早上起来都头晕得厉害,胃也不舒服。”
“舌头伸出来看看。”
我伸出舌头,医生一边看一边为我把了把脉,他把脉的手指很轻,谈不上“指压”,几乎就是“挨着”。
把脉之后,他笑了笑,一种情况已经了然于心的神情。
“你平时是不是脾气特别急躁,比较容易发火?”
“还行吧,一般般急,也没有到特别的程度。”
“脉象是好的,失眠可能是有点神经衰弱,肝脾嘛也有一些失调。没事的,很多女的都这样,睡前喝杯热牛奶,胃不好,记得吃饭按时,我开点药吧,你先回去吃吃,一个星期之后再来。至于头晕,我给你看看,颈椎不好也会导致头晕的。”
说完,文医生站了起来,用他那只刚刚给我把完脉的手替我做颈椎检查,一边按抚着一边说,“你的颈椎曲度很不好,是个问题,这么年轻颈椎就这样不好,太不懂得爱惜照顾自己了。”
这样温和体贴的医嘱,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了,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。我看着文医生放在办公桌上的全家福照片,就像所有幸福的家庭合影一样,太太是温婉贤惠的,女儿是青春可爱的,丈夫是体贴而有担当的,这种家庭很多,三者同甘共苦,紧密相依。
我一般是不看报纸的,如果看,也只是注意报纸里社会新闻这一块,留意里面的家庭变故的“万象”,对其中的许多悲欢离合潸然流泪,我痛感现在像样的好男人是越来越少了,而像文医生这样家庭事业双优的男人则更少了。
临走时,文医生又笑着对我点点头说,好好休息,不要想太多。
二
我的职业是首饰专柜的售货员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大半时间,都是在一家百货大楼里消磨掉的。我卖的首饰是意大利的进口品牌,价值自然不菲。我每天都衣着黑色套装,画着明艳的妆容,与不同的顾客打交道,顾客里有时是一起来的情侣,有时候则是单独飘来的男人,这些男人对别的也许精明老道,而对首饰之类,则基本一窍不通,无知得可怕,所以面对此类单身男士,我常常还要充当一下临时的模特,有时碰到某些严重缺乏有关首饰常识的男人,我还不得不做些扫盲工作,他们也对我充满感激。然而,有些时候,这种临时性的“师生关系”也会出现轻微的动摇。比如吧,当那些男人把选好的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的时候,多半都会说些略微离谱的、或者失去分寸的话,他们会说,哎呀,你的手真美,很雅致,哎呦,我怎么就没有给这样美丽的手买首饰的福气呢。话虽是这么说,但一般情况下,他们也就是说说而已,极个别的也会有些突兀的举动,如一边说着赞美手指的话,一边就轻轻地上手去摸了。此时我多半不做声地取回我的手,然后再迅速捏着首饰说,你真有眼光,你的未婚妻会很高兴的。这一招通常很灵,立即见效,但也有例外,那些男人还会继续徘徊不去,这时我会亮出杀手锏,说“嗯,贵是贵了点,一般人买不起的”,我知道这一招很狠,也有点损,但无疑是让我摆脱那些男人的微型“出格”的最佳武器,我毕竟是站了几年柜台的资深首饰销售员了。
即使如此,这两年我还是觉得那些单身男人,有时甚至是同来的情侣中男人的突兀举动,比以前增多了。是的,我的手长得非常美丽,几乎是美妙了,瘦而不瘠,肉而有骨,十指纤长匀称,皮肤细嫩如脂,连指甲也是好看的,当这些璀璨夺目的钻石戒指戴在我的手上时,我也不得不赞叹惊讶它们的美了。所以,我可以理解那些男人在为我试戴戒指时的异常,按医学术语,那种“异常”是“一过性”的。我记得有一个男人让我试戴了一款戒指后,又接二连三地让我试戴了十多款戒指,有意思的是,他并不做决定买还是不买,但天天来,一连几天,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,或者说暧昧了。第六天,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旁边出现了个女人,更确切地说,他是被一个女人拖着来的,走到近处,那女人的眼光忽然直直地、火辣辣地朝我望了过来,并没说话,几秒后,眼光忽然转向那个男人,嘴里闷闷地发出一种声音,男人的目光讪讪地不敢看我,好像“躲”了起来。那个女人后来买了一款近三克拉的钻石戒指,刷卡的时候英勇果决,这时我看到这女人的手长得很短,与这只她花了四十二万的戒指难以相配,无法好看,我的惆怅因之升起,毕竟,那只戒指在这柜台里呆了近半年,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只。
其实,我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,每天和珠光宝气打交道的结果是什么呢,我原以为是沉浸在里面,或者对那些富丽的首饰日久生癖——女人嘛,这样也不算病态吧,但结果却出我意料之外,我感到那些珠光宝气是一个精致的假象,一个玲珑的泡沫,此外,我也不喜欢虽然触手可及,但事实上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的感觉。
我曾经想过,如果我有才华的话,会去做一个艺术家,哪怕像那位残疾的西班牙女画家弗里达一样,我也愿意。我喜欢她用自己美丽的手,把自己青春的肉体画得支离破碎,画自己的湿润闪亮的眼泪,画盛装美艳的自己和死神站在一起,仿佛凯旋而归,尽管不知凯旋了什么又往哪里归去。我不懂艺术,真正的艺术是奢侈品,这种奢侈比我卖的珠宝首饰要贵多了,但是美女与死神在我看来是多好的主题啊,我永远也看不腻。可惜我不是搞艺术的那块料,我没有任何才华,我知道自己还年轻,虽然长得不丑,甚至有些姿色,可是这个城市年轻的有些小资小色的女人太多了,我怕走在里面会被淹没的。我与男人们约会,与同事们聚餐,与女友们逛街,以此塞满我下班后有限的时间表,可是这一切都难掩我的寂寞,我的寂寞一直在发芽,在生长,渐渐长成了一片潇潇的荆棘地。
我拎着文医生开的两大包中药回到了家,发现没有熬中药的陶罐,只好把药一股脑儿倒进钢精锅里,反正怎么熬都是熬。不一会,锅里的药汤就熬黑了,那种特有的药味徐徐漫出,浸润着我的镜子,鞋子,衣服,床褥,我的整个房间,我感到我已经病入膏肓了,可说实话,我并不讨厌这种味道。我想起小时候脸上发疹子,爷爷也给我熬这种汤药喝,怕我怕苦,喝完药后,总是给我一块牛乳饼干甜嘴。那时爷爷怕疹子被风激起,便给我戴一顶大红色的毛线帽,那帽子太大了,总是遮住我的眼睛和半个脸,常常影响视线,所以在记忆里,那段时间的世界总是一团一团模糊的暗红色的影子。
当熬好的药汤入嘴时,我觉得和记忆中的味道相去甚远,难喝多了,也许是因为没有了那块甜嘴的饼干,也许是因为没有了那顶红帽子,也许是我真的长大了。
我强迫自己喝药,强迫这些黑色的药汁从喉管流入食道后再进入胃里,然后擦去嘴角残余的药渣,对自己说,好了,好了,睡觉吧,睡觉吧。
我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了。半小时过去了,一小时过去了,我想象着胃里的药在渗入我的血液,我的肾,肝,心脏,头脑,还有我的四肢,我试图静静地细微地体会那些黑色药汤的作用,似乎没有任何动静,但是它们总会有点用的吧,毕竟不是白开水啊。窗外路过的车灯反射到玻璃窗后,又折射在天花板上,那片光的形状一会儿菱形,一会儿方形,一会儿放大,一会缩小,似有生命。我好像听到自己呼吸的回声,那么我也是活着的,活着是好,可是怎么睡着呢,我发现睡觉竟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情。
三
我跟文医生慢慢熟了起来。虽然他给我开的药药性温和,但还是有效果的,我忌讳吃速效药,吃进去就觉得不安,感觉副作用迟早会来敲门。
文医生每次都对我特别关照,看完病后,总会为我做免费的颈椎调整,开药的价位也合适,从不开贵药。一次他还私下送了包石斛给我,说可用温水泡开慢慢喝,是养胃的。体贴开始入微,是否超出医生对患者的关照范围?说不好,一时也讲不出哪里不对,于是想到文医生是一个好医生,他对每一个病人都好,我是病人中的一个而已,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吧。
“还是睡得不好?”
“是啊,可我按时吃药了,有时有效果,有时没有。”
“药是温性的,所以不会立刻见效。别想得太多,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对吗?”
我没吱声,过了一会说也许是吧。
文医生又笑了笑,说:“现在正好是饭点了,我要下班了,要不一起随便吃个饭吧,药要少吃,饭要吃好。”
我想了想,觉得吃顿饭也没什么,便答应了。文医生说附近有家上海菜馆,去那吧,我说可以啊,这是你的地盘,你熟悉。
餐厅里有三张巨大的灯,但依然不能把店里照亮。幽蓝幽蓝的光映在那些顾客的脸上,衬得他们的脸灰白灰白。此时我发现顾客桌上的美味佳肴也被那蓝光染得幽蓝幽蓝的了,好像顿时变了味,也变了质似的。
老板娘长着一张圆润的脸,五十岁上下,保养上好,居然还残存着一丝妩媚,见了文医生即刻热情招呼,可见文医生是这里的老主顾了,老板娘一边跟医生打招呼一边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看着我。
我们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,文医生去点菜。窗外的行人来去匆匆,还是下班的时候。餐厅里的正在用餐的顾客刚才也是那些来去匆匆的行人吧。对面的一对母子在不停地吃不停地喝,几乎没有咀嚼,这样好的胃口,我表示羡慕。其他的顾客,也个个在狼吞虎咽,吃相可怕,旁若无人,怎么这么饿?上了一天班,脑细胞消耗几近枯竭?不至于吧,我就不相信你们是如此敬业的人,我看主要是习惯,贪吃,一见吃的,口水分泌立刻旺盛,起伏难平,我突然觉得他们是人面大老鼠,饥不择食。
斜对角坐着是一男一女,男的比女的看去要老二十来岁,不像父女,也不像夫妻,可非常亲密。男的频频往女的盘里夹菜,女的频频笑眼回送,似嗔似怨,说“你还嫌我不胖啊!”男的呢,嘻嘻嘿嘿地说:“胖点健康,胖点健康”,女的说:“讨厌,可别后悔啊”,听到这些,我有点不自在了,即使在餐厅这样的公共场合,我也不大习惯于这种暗暗的撩拨和调情,如果这已是时尚,那么我显然是OUT了。这时文医生回来,坐在我对面,旁边那个刚才还在夹菜的男人看了看文医生,又瞥了瞥我,我冷眼狠狠地回敬了他。
文医生突然开始说话了:“你好像很容易发呆走神,你的小脑袋里都装着什么呢?”我回过神来,发现文医生似乎饶有兴味地看着我。
我终于意识到从走进餐厅到现在的十来分钟里,自己一直耽溺在别的世界里,完全忘了对面还有个文医生,而他却一直这么耐心地看我走神,发呆,等我“苏醒”,他在研究我,观察我吗,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。
菜很快就上来了。这个服务员让我有点恶心,因为刚才我看见他站在一边兴致满满、神情专注地挖鼻屎,这家伙长得也难看,我想该不该向那个老板娘告他一状?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。在外面吃饭,是不能轻易得罪服务员和厨子的,要时刻面带微笑,对所遇之事采取随遇而安的态度,不然他们会干出更出格的事,而你怎么样也无从得知。
文医生的胃口不坏,他一个人吃了半只白斩鸡。我原来以为医生是不喜欢在外面这种地沟油餐馆吃饭的,看来他对此安之若素。我原本有点饿,可是菜做得不好,动两筷子就没有胃口了。厨子明显没有用心思,鱼头烧得很腥,鱼鳞竟然也没清除干净就下了锅,可见马虎得要命。我吃了一个鱼眼睛,本来想把另一只鱼眼睛也挖出来吃的,不过觉得实在苦腥,也就算了。
“你这么瘦了,怎么还吃得这么少,吃那么两块黄瓜就饱了吗?”
“饱了。”
“多吃一点,你吃吃这个白斩鸡,味道不坏,不过比我以前在上海吃的差多了。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,有一家小馆子的白斩鸡做得特别好,我常去吃,那是我的最爱,我还爱吃三林熟食店的红肠,红肠里面含有牛蒡,整根咬起来,吃相有点不好看,当然也可以切片斯文地吃,离开上海这么多年,现在想起来,我也就惦记这两样东西了。”
“文医生看来是美食家。”
“吃东西就像吃药一样的,都是人要治疗自己,也算是给自己找点事做,不然漫长而又无聊的时间该如何打发呢。不过,这两年因为吃,我胖了很多,我的梦想是花草精神,仙风道骨,可是现实却是曲眉丰颊,脑满肠肥。”
我笑了笑,说:“医生也无聊?我原来以为无聊只是我们这种单身屌丝的专长。”
“当然无聊,不同的是,你是一个人无聊,而我却是和家人在一起无聊。我有一个女儿,十岁了,我心底总觉得她比别的小孩更聪明可爱,每次回家看到她都宝贝得不得了,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还是很苦闷,当然,我有很多生活的内容去遮盖无聊。”
一个已婚的男人在单身的女人面前诉说自己无聊,我已经学会姑且听之了。我突然觉得乏味起来,想回去了,正琢磨着如何开口,不想文医生先开口了,“现在七点多,着急回家吗,如果不急的话去我工作室喝个茶吧。”
我不太想去,也怕喝茶会更加影响入睡,想着如何推诿,可口里却冒出了相反意思的话:“医生也有工作室?什么样的?我一直以为只有艺术家才需要工作室。”话音没落我就后悔了。
“医生也需要一个可以看书,写字,养猫的地方。怎么样,要去坐坐吗,放心,我是中医,不是西医,不会把你截肢的。”文医生向我扮了个鬼脸。
四
文医生的工作室在一栋公寓楼里,并不太远,十来分钟的车程也就到了。一楼是快捷酒店,穿过酒店前台大厅往电梯走去时,我略不自在。酒店,晚上,和一个中年男人,这些让我感到微微有些尴尬,真的是不该来的。
“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房子,他现在人在国外,把房子借给我当工作室用,其实我也不喜欢这里。”文医生在一边轻轻地解释,也许他也感觉出了我的不自在。
电梯在26楼停下了,房,我们走了进去。一进门就看见一只白毛棕斑的猫,眼睛一只绿色一只灰色,十分美丽,像小时候玩的那种透明玻璃弹珠,它专注而冷漠地看着我们。我想走近摸摸,可它烦躁地用爪子挠了我好几下后跳开了。
“它很凶的,不喜欢别人碰它。”
“哦,它多大啦,叫什么名字?”
“叫‘追追’,它小时候特别皮,到处追东西,就给它起名‘追追’了。还有呢,现在的女孩都崇尚锥子脸,它也长了一张锥子脸,你看像不像范冰冰啊。”他说到这,我笑了,文医生自己也笑了。“这小家伙八岁了,按人的寿命折算的话,它也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了,依然像叛逆期的少女那样桀骜不驯,发情前,我就把它给阉割了。你养过猫没有,喜欢猫吗?”文医生一边问,一边收拾着追追刚刚吐出来的毛球。
“小时候养过一只,没养熟就死了,爸妈吵架的时候,被我爸一脚踩死了,然后他把死猫扔进了屋外公厕所的蹲坑里,猫扔进去没有立刻沉下去,那张脸浮在上面,所以那几天,每次去上厕所时,往下一看,就能看到那猫脸。”
“啧,啧,啧,我应该把耳朵捂住听这些的。”文医生泡了一壶茶,大红袍。我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,也奇怪自己怎么会在文医生面前开这种玩笑,我想可能是晚上造成我失眠的奇怪东西在作祟了。
房间里有一个茶桌,几套茶具,一些书,墙上挂着几幅半新不旧的书法,其余空荡,没有女人收拾过的痕迹。看着墙上的书法,我问:“文医生,你写字吗?”
“乱涂涂,写不好,其实我高考时是想考艺术学院的,可惜差了两分,结果做了医生,整个是一场事故。我本来不想当医生的,想做个艺术家,不过我也知道那只是一个梦想,终究会醒的,没办法的,就像性爱,体会到高潮之后必然会跌落人间,梦想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实现的。”
说完,文医生看着我笑了笑,深深地吸了口烟,再缓缓吐出来,烟变了成两朵小云,在我眼前散漫飘过。医生也抽烟的?我发现我对于医生所知太少。
“别的医生我不知道,我的烟龄已经超过二十年,而且只抽红双喜,中南海和水烟。水烟的烟叶是润肺的,纯天然的水烟是有益身体健康的,军阀混战的时候广西军队每个兵带两杆枪,打完仗之后抽上一口,这种烟很柔,很舒服,飘飘欲仙。”说到这,文医生看了我一下,“我有一个水烟筒,是以前大学同学特意从广西坐火车给我带过来的,你要不要试一下?”
我虽然抽烟,但没烟瘾,偶尔抽那么两支,还基本都是在男人面前抽的,因为我知道男人们多半不喜欢女人抽烟,我偏不讨好他们。但水烟还没吸过,有点好奇,心有点动了,我说,好吧,拿来看看。
文医生很快从隔壁的房间拿了一个小水桶,里面立着一个竹制烟筒,一尺多长,烟嘴如小拳,我想到如嘴置其中,必被烟嘴吞没,要哑口无言了,但怎么吸呢?只见文医生往竹烟筒里倒了半筒水,把烟丝塞入烟嘴,点着,嘴用力吸起,烟丝顿时亮了,烟瞬间就从烟筒里冒出来了。
“你试试。”文医生说着把烟筒递了过来,我猛吸了两口,不得要领,完全没有吸进去。文医生便再次示范。水烟的麻烦,就是点烟时间长,烟散得却很快,反应稍慢,就烟消云散了。
我又试了几次,仍没学会,只好作罢。文医生大吸几口之后,默默地呆坐在哪儿,不至于晕烟吧?!我知道越是柔和的烟和酒,后劲越大,可这还没吸几口呐!文医生坐着无语,我也不说话,一会儿,他突然慢慢地开口了。
“你知道吗?我其实特别羡慕你,你是有明天的人,而我没有了,我有稳定的工作,稳定的收入,稳定的家庭,但是我知道我不再有未来了,我现在的每一天都不过是在等死而已。我以后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可以看到的,不会有大变动了。我呢,对你说吧,我愿意用我现在所有的一切,换回你这个年纪,一切重新开始,即使混得很惨,我也渴望一个未知。”
我并不以为他真醉了烟,可我能说些什么好呢,我很清醒,既没醉烟也没醉酒,我已二十好几了,虽然生活不尽人意,但不会想到也不会认同文医生的“青春赎回论”,文医生年纪其实并不老,中年都不算,忽然如此绝望,其中原委是什么呢,我这个病人与医生相处并不久,所言忽然涉及深处,我有些意外,甚至有点心理准备不足了。
追追蜷在沙发的靠垫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。茶过半巡,也凉了,文医生又烧了水,泡第二壶茶,这次是普洱。
“这两天睡眠有没有好一些。”
“哎,还没有,浑身酸痛,累得要死,可就是睡不着。”
“你又胡思乱想呢吧,有的时候觉得你还是个孩子呢,胆子很小,想象力丰富,自恋得厉害,又缺乏安全感。”
“我有你说的这么不堪吗?”
“没有,没有不堪,只是觉得你可爱得可怜。要不我待会给你两片西药吧,你回去吃吃看。”
“什么药?”
“黛力新,治失眠抑郁的。”
“我只是失眠,没有抑郁,我不吃这种药。”
“你有没有厌世情绪?如果有,是要抗抑郁治疗的,你这样的失眠基本上就是抑郁了。我也经常抑郁失眠,吃药已经好几年了,前两天没有力气,情绪低落,我就给自己加了点药,待会把我的药分点给你,你试试看,没事的,听我的。”
“不吃不吃,我没病,我拒绝承认是抑郁症患者,你说我有病,那你给我把把脉。”
文医生淡淡地冷笑着,说,“不用了,又有几个医生会把脉啊,其实啊,我跟你说吧,这话不能和别人说呢,我还得靠这个评职称呢,我的意思是,我不相信脉搏啊,把脉啊,什么的,这是个见仁见智的事,无法量化,无法理论化,因此也无法科学化的东西,大学时我学过西医,因此有了点怀疑中医的老本,可我不能说出来,因为毕竟中医也能管点用啊,但不能迷信。我心里说中医可以取消了,但如果真的取消中医,我的饭碗也就没了,所以,还是先不取消的吧……你别这样看着我,你应该知道的,是不是,你卖珠宝首饰,上面标明含金量,纯度,那都是给顾客看的,他们虽不一定完全相信,但因为不懂,所以不得不相信,女的呢,就更相信,或者说更愿意相信。信和不信,全在你愿意不愿,你愿意,心里就接受了,于是就相信了,否则相反,这是买首饰的,你是卖的一方,你相信吗?是的,你当然不是卖假货,但你肯定知道含金量是大大打了折扣的,究竟打了多少折扣,你不会告诉人家的,而且,退一步来说,你也不一定就全懂,你毕竟不是专家,你只是是售货员,卖卖东西而已。”
文医生说到这,呷了一口茶,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叹,似乎换了一种眼神望着我,接着说:
“中医的行业也一样的,其实大部分的行业差不多都是这样,你是聪明女孩,一点就通的,所以我喜欢和你说这些,你说呢,你意外吗,我的意思是,我如果不对你说这些话,你能想到我这个‘优秀的中医师’,‘国家课题的主持人’,‘学术带头人’的心里的真实世界吗?你眼睛好像在看一个什么呢?一个怪物?还是一个通晓世故的老油子,一个人格分裂的人,一个心理健康而又在某时露出真性情的人,还是……哈,你笑了,对了,我没猜错你,而且,哎,你笑的时候真好看,真的,真的,我今晚说的都是实话。”
他想了想,又继续说道:“其实真的取消中医了也好,我就不得不另谋生路了,难说我就不会当艺术家呢,我在上海读大学时玩过一阵子乐队,当鼓手,我的鼓打得好呢!我那时交了很多女朋友,具体交了多少个,我已经记不清了,其中有一个女孩,我们论坛上认识的,有一天约出来聊摇滚乐,我对她一见钟情,不要笑,是真的,在心里,我一直把她当成我的初恋。我们一起出去旅行,我向她表白,可她拒绝了我,说自己喜欢的男人是高高帅帅的那种,而不像我这样白白胖胖,我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喜欢的女孩是这么的幼稚,那天晚上在旅馆里,我硬要和她怎么样的话,也可以,可是我连她的手都没碰。后来,为了忘记她,我又找了个女朋友,是圈内著名的日本SM电影影评人,可是和她做爱很乏味,她长着一张让人不想做爱的脸,完全没有激情。她当时文艺得一塌糊涂,最讨厌赚钱,后来和我分手了,也去赚钱了,现在是家网络的营运总监,到处跑业务,年入三十万。再后来,我离开上海,来了杭州,很快就结了婚,她是药房抓药的小护士,二十一岁就跟了我。婚后没多久,初恋忽然也来找我,她也结婚了,不幸福,说想我。她来找我的时候刚刚生完小孩,还在哺乳期,胸部还涨着奶呢,她叫黄娅蕾,和你名字最后一个字一样,都有个蕾字。”
文医生这时已经在泡铁观音了,这是今晚的第三壶茶,每泡一种茶,文医生都会用新的茶壶,估计是避免串味,哪怕是轻微程度的串味。虽是在琢磨茶壶的更替,我心里却在想“哺乳期”的初恋在匆匆赶来见他,他俩还爱着吗,两人发生了什么呢?
“女人涨奶的时候气色好,红润润的,哎,我就对你说吧,反正你也是成人了,‘哺乳期’的女人是不一样的,皮肤透明白嫩,像你现在的脸色,你笑什么?我说真的,哺乳期的女人很女人……你又笑什么,你很坏,你坏的时候眼睛很好看,很懂事的,你看,我不知不觉对你说了这么多,好像可以一直说下去,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话多了,今晚的氛围真奇怪。我在家,平时就像哑巴似的,没有话说的,哎,你年轻,还不懂,没有话说,天天没话说,是很难受的。”说着,文医生忽然抓起我的手,不太自然地说,“你说要我把脉,脉这个东西你也知道的,你看看我的脉,你说我的脉怎么样?”说着他把我的手搭在他的手上,然后按在一个特定的位置。
事情有点突然,他的手也很有劲,我暗自讶异,心跳加快,那个瞬间,我不知是我自己的脉搏在跳,还是我手指下的那个脉搏在跳,我有点慌乱,犹豫着是否该抽回我的手,试了一下,不行,抽不回来,文医生这时说,怎么样,把到脉了吗,什么脉啊,说着露出有些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。
“春脉如弦,何如而弦?岐伯曰:春脉者肝也,东方木也,万物之所以始也,故其气来软弱轻浮而滑,端直以长,故曰弦,反此者病。”
我有些茫然了,以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朗读的声音来自别处,可是,是他,文医生,分明是文医生的嘴在动,他在沉吟:
“夏脉如钩,何如而钩?岐伯曰:夏脉者心也,南方火也,万物之所以盛长也,故其气来盛去衰,故曰钩,反此者病。”
恍然之中,那个声音占据了我,雄辩无比,又亲切委婉,犹如林中夜泉,潺潺低语着,那个声音不能不是渗透你心里的声音。
“秋脉如浮,何如而浮?岐伯曰:秋脉者肺也,西方金也,万物之所以收成也,故其气来,轻浮以滑,来急去散,故曰浮,反此者病。冬脉如营,何如而营?岐伯曰:冬麦者肾也,北方……”
文医生倒背如流,发自肺腑,源于心田,如此流畅,又如此突兀,那些文字从何而来?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我的腿边,确切地说,放在了我的大腿边。
文医生的手不细长,手指圆圆的,润泽的皮肤泛着细腻的光泽,保养得很好,与他的中医身份相配。这是一只没有干过苦力的手,比他的实际年龄小,甚至像少年的那种天真无邪,可是这么嫩洁的、没有阅历的手已经给无数人把过脉,包括今晚给我把的脉。不可思议,我忽然有一种隐约的不安在心里暗暗潜动,觉得那只手已经理解了我,正在接近我,渗入我,让我不安,让我不由得对他有所防范。这只手,这只生动的,应该是生机昂扬脉搏微动的手,也和其他的手一样吗。这手已经了解了我,而我却不了解它,就像猫的目光给我的感觉一样,是的,就是那种感觉,一种裸露在被熟知、被暴露的灯光下,而我对对方却一无所知,这是一种让我不舒服也不自在的感觉,甚至有点不安全?现在这只手,它正在慢慢地向我的腿边游移着,徘徊着,难道我的腿上,我的大腿上也有脉搏的跳动吗?
“你是春脉,我是秋脉,何为秋脉,知道吗,秋脉是收获的脉,我不知我是否在收获,收获的时候,麦子是要熟的。”
我感到自己开始有点紧张了,或者也有些异样,不知为什么,突然想到文医生的“哺乳期”初恋,我的乳头也变得微微硬实,两颊微热,手心汗湿,浑身不自在起来了。我隐隐不安,在埋怨自己的某种失控,怎么会这样呢。我不想这样,可我的脸越发热了,越想冷静,越想置自己于度外,使自己处在外面的空气里冷却自己,那双颊的郁热反而越明显,越难控,几乎在与自己的意志在作对了,或者在嘲笑自己的念头。我开始责备自己,也对人的精神意愿和生理反应之间的无可奈何的差异而震惊,其实那是一种精神和生理之间的分裂吧。那么,想点别的吧,我把自己的目光从文医生的手挪开,转到别处,转到哪呢,桌上的茶具,墙上的书法,沙发靠垫的精致纹路,能设计和绘制那样的图案,是必须全神贯注的,是要让自己在那个时候全身心地被精致复杂的纹路给包围的,那样才行,我也要这样,可我心神难定,我注意到这个房间还有另外一门,卧房?我的双颊更热了,更紧张了,我打算离开了。
我将手慢慢收回,放到我的另一只手上。文医生的手这时更接近我的大腿了。我发现自己穿了一件牛仔短裤,太短了,连我自己都感到那腿部的性感,它不该在此时这么雪白,这么丰腴,这么柔软而富于弹性,今天不应该穿透明的长筒丝袜,应该穿黑色的或者灰色的,可是那也于事无补,这样想也毫无用处了,怎么办呢,如果他那只手继续往前,再往前移动,怎么办?这可是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情况,三秒,两秒,一秒,半秒,随时发生,我的青春时期,虽然也有过几次类似的困境,但最终还是安然脱险,而且也没有明显地得罪对方,今天呢,怎么办,如果我的经验帮不了我,那我只好求助于我的抑郁症了。
“追追”依然半睡,呼噜着,此刻,反常的安静似乎惊醒了它,它抬起眼帘朝我望了望,我想,有了,正要说点什么与追追有关的话,却感到自己的那只手被另一只手轻轻抬起了。
我转过头来,看到文医生的眼睛近乎是湿润的,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,喃喃说道,“你的手真美。”
我心里在问自己,立刻收回自己的手吗?我的手是我的,此刻又不完全是我的了,它在被抚摸,被爱抚,就这样吗,就这样吧,就这样任凭着这只本来属于自己的手同时也属于别人,起初我不知如何是好,后来我知道如何是好了,我怔怔地呆滞在那里,直到手臂发麻,感觉迟钝,那只手终于垂了下来,它重新又属于我了。
迟疑片刻,我终于站起身来。
我的腿有点麻了。经验告诉我,我现在最好站着不动,靠着沙发边,这样的话,当血液开始重新恢复畅流的时候,也就是说那种麻木感在瞬间里完全左右和控制着我的时候,我不至于失控而踉跄起来,甚至会摔倒在地,这样的话,文医生会怎么样,他会即刻“搀扶”我的,而不知为什么,现在,我不愿意这种情景出现。
我稳住了,感到血液缓慢、猛烈又有点朦胧地在我的那条发麻的腿里漫过去,漫过去,然后逐渐平和,又隐隐消失了,仿佛夜里退潮的海水。我终于恢复到了十几秒前的我,而我却感到这十几秒多么长啊。
我说我该回去了。文医生已经站起来了,看得出,我刚才发生的那短暂而又微妙的变化,他可能尽收眼底,却没说什么,他在看着我,几乎是在凝视着我。
“不再坐坐吗,我是可以送你回去的。”我说不用送了,我自己回去。走到门口,文医生突然说,我可以抱抱你吗?
我轻轻拥抱了他。
约会□祁媛手机已响了一会,她不想接,她太困了。
她最近的睡眠一直不好,也不是最近,已有很久了,她都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。她尝试了很多方法,跑步,喝牛奶,泡脚,看些不用动脑筋的电视,这种节目很多,打开电视就是,但好像也没什么用。失眠的原因,她也说不上来,好像很多,又好像没有原因。
慵懒地陷在柔软的被子里,体温在一整夜里与被子脉脉相融,难分彼此,盖在身上却没有任何重量。她喜欢这种感觉,闭目懒懒地体味着。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软软的肚子,肚脐和胯部,然后顺着摸到自己的大腿根部,有那么个瞬间,她觉得自己像在抚摸另一个人,心里努力体味着那“另一个人”的异样之处,那人对她的抚摸会怎么反应,会像她这样默契和温顺吗?想着想着,她忽然期待起来一种恋人间真正的亲密关系,一种像一夜之后,她与被子那样无比融洽的关系,她想着自己到目前为止是否已经得到过这样的关系。她不能肯定。
手机又响了起来。
她无奈地翻了翻身,一时找不到手机了,她也并不着急,依旧躺在那里,静静听着和判断着电话铃声传来的方位,一时恍惚,那铃声是立体声的,自四面八方而来,又好像不是来自任何方向,就像失眠的原因一样,飘忽和暧昧。她定了定神,果然好些,声音的出处,似来自床下,她心里有点莫名的得意,觉得一天的开始是个有所得的开始,她将手伸过去时,甚至有好心情发现自己的小臂和手,手腕,都还是好看的,于是略微停顿,想再注视一下自己的手,啊,它们的好看,原来是太阳光照在上面了,使皮质显得光润、明丽、灿烂,充满了活力,她好像有点意外。
这时,手机铃声却停止了。但她还是拾起了它,看来电显示,是他的电话。此时电话铃又响起,她接了,他的声音也含睡意,一时恍惚有近在咫尺的感觉,这使她觉得亲切,他说今天有点事,晚上十点钟,在老地方见吧。
放下电话,她还想再懒会儿,可氛围不同了。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一小片阳光,它还在那里呆着。
她记得小的时候,好像也曾如此注视着一小片阳光。当时才五六岁吧,她午睡后口渴,想到父母卧室里去偷喝母亲不让她多喝的桔子汁,她推门的时候,看到光着的父亲压在光着的母亲身上晃动着,父亲表情狰狞得可怕,她顿时呆住了,不知发生了什么,父亲为什么这样欺负母亲!
父亲抬头望了望她,晃动慢了下来,表情依旧狰狞,而且含有痛苦的样子,看到她时,似乎并不那么意外,这时的她,已经不由自主地往门外退去。她害怕极了,等待着一顿责骂,但父亲低下了头,继续压着母亲,又开始了晃动。
她跑回自己的房间,恍惚地爬回床上,闭上了眼睛。很久之后,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,她看到了墙上的阳光,但不知为何,那片阳光也晃动起来了。
记得那个时期,母亲最常说的话,是句她完全不懂的话:“你呀,你差点要了我的命!”她当时不明白她怎么差点要了母亲的命,她还小。
“我生你时流了一脸盆的血啊,一脸盆!”,她望着母亲,母亲也看着她,那一刻,她仿佛看到了那盆血,她吓坏了。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生她要流那么多的血,这个事情,深深地印在了她心里,慢慢地渗入内心,像一小块霉迹,她觉得这件事上,可能是要怪自己的,总归是她,造成了那一脸盆的血,甚至母亲发达的眉头肉,也与她有关。
母亲总是愁眉苦脸,她在母亲年轻的照片上看到的是另一个人,一个快乐的女人,脸上的光泽像瓷碗一样。而眼下的母亲,即便是睡觉的时候,眉头也是紧锁着的,她曾想摸摸那眉头肉,把它们抚平,可又怕母亲醒来骂她。
后来上小学,同桌的小林林和她要好,有一天,小林林神秘地对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:“我爷爷欺负我妈妈。”她很惊讶,对她的惊讶小林林很满意,然后,林林用彩色铅笔画了一幅图,是林林爷爷欺负林林母亲的画,她吃惊地发现画面上的爷爷,也是光着身子压在林林母亲身上,窗外还有一个月亮。
十二岁那年,父母闹离婚,她被寄养在郊区的舅舅家。舅舅在监狱工作,不过不是狱警,而是文职人员。可能是舅母的更年期没过好,常与舅舅吵架为乐,那天她去监狱找丈夫吵架玩,把她也捎带上。到了监狱办公室,他们俩就开始吵,互洒狗血,互揭老底,旁人看着也乐,她发现此时两人兴奋得容光焕发,变得年轻了。那天下午,知了嘶鸣,热得有点窒息,犯人们正在排练节目,她看见一个领舞的年轻男犯,长得那么英俊,眼神如春天的热雨那样朦胧湿润,五官的精美,使她想到外国电影的某些男主角,还有他四肢的硬实,胳膊和大腿饱胀得要把练功服撑开。后来听说入狱的原因,是他十八岁生日的那天,用菜刀把父母砍死了。
吵架之外,舅舅和舅母很少讲话,只有晚上七点钟的新闻联播,才是两人在一个屋里呆的时候,之后看天气预报,完了就关机,然后各自刷牙洗澡,八点准时睡觉。他们共生了三个孩子,其中一个难产,剖腹生下的,她曾在舅母洗澡的时候见过她肚子上的刀疤,像丑陋的蜈蚣纠缠在一起,伤疤上还凸着鲜嫩的肉芽,在肉芽下面,有些一道一道灰白的斑纹,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妊娠纹,皮肤的颜色像晒干了的剩菜汤。那一刻,她觉得成年人的身体都丑陋而变形,透着腐朽、恐怖和幽暗的气味。她有时也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腹部发呆,暗暗紧张。
后来,舅舅和舅母也老得吵不动架了,变得非常怕死,于是有一天,他们忽然做了基督徒,自那以后,舅舅家里便常常响起基督的赞歌和饭前桌上一连串的阿门,她想,唱赞歌又怎么样呢,到天国吵架去吗?后来的一天,忽下暴雨,舅母赶回家收衣服,伸手够一件晒在凉台竹竿上最靠外面的内衣,由于心急,用力过猛,身体顿时失去平衡,从凉台掉了下去,摔死了。
舅母摔在地上的姿势很怪异,左腿比右腿好像长了一截子,整个姿势像个“九”字,溢出的粉色的脑浆上有一溜蚂蚁在爬。舅舅回来后,哭得很伤心,她未曾看过舅舅这样伤心地哭过,那是嚎啕大哭,可是当天晚上,舅舅就去打牌了,舅母收回来的衣服还摊在床上,没人去叠。
事发后,她曾站在阳台上,想着舅母摔下去的情景,本能地向楼下望了望,楼下寥寥几人,不知怎么,她想,如果自己此时也不小心摔了下去,会怎么样?她想像着自己摔在地上鲜血肆流的样子,心里打了个哆嗦。她是怕高的人。
她回到了父母那里,可不久父母还是离了婚,把她送去了寄宿学校。当时她不到十五岁,躺在宿舍陌生的床上,看着天花板上那些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手指印,以及墙皮斑驳的痕迹,心里很难受。之后的几年中,她终于在丑陋的校服里寂寞地长大了。她和男生的约会,始自初中,晚自习上到一半的时候,就偷偷和男生溜出去压马路,坐环线公交车,看电影,因此高考落榜,复读一年后再考,还是没考好,不得已,胡乱地选了一个三本大学,胡乱地打发了大学生涯,然后,又胡乱地和一些不靠谱的人约会,胡乱地打发着青春时光。
她开始变得懒散,很少有事能让她打起精神。她来到这个城市有几年了?十年了吧。大学,毕业,工作,直到现在,也想过换个城市,可懒惰的天性总在向她提示:换,又如何呢?
大学毕业那年,她回老家,父母都已经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。父亲的新妻子是“少妻”,几乎和她一样年轻,她去看过父亲一次,新区新楼新装潢,一切都是全新的。她发现年轻的继母已身怀有孕,刚见面的时候,父亲的亲切感还是有的,她心里也泛起一些温暖来,但父女的关系已与从前明显不同了,怎么个不同,她也说不上来。那位“少妇”面色幸福,护肤霜涂得闪闪发亮,对她的来访还是很热情的,水果,瓜子,果脯,不停地塞在她手上,但她感到那热情的里面有某种警惕,警惕什么呢,这让她不舒服,她感觉家庭的关系已失去以往的单纯了,望着屋里精美奢华的一切,她感到隔阂,暗自下了决定,决定不再来。
她去看母亲。母亲的新家是旧房子,在城市的另一端,打车打了近百元。母亲原是小学数学老师,后来改教体育,那天母亲似乎很严肃很疲倦,而且还拘谨,她没想到和母亲的别后相见是这样的。她坐在客厅沙发上,感觉自己是个客人。继父回来了,淡淡地和她打个招呼,就钻进他自己的书房里去了。疲倦涣散的母亲一见到丈夫回来,即刻站起来,在书房和客厅钻进钻出,讨好着丈夫。她独自坐在沙发上,开始觉得尴尬,心想母亲有工作,经济独立,干嘛讨好丈夫?她终于坐不住,起身告辞了,母亲稍有些意外,说不吃了饭再走吗,她说不吃了,已约了父亲吃饭,没想到母亲很快就答应了,并不多留,径直送她到屋外,那个瞬时,她感到身后的母亲几乎在催她离开,出门后,她不由地回头看了一眼,这时母亲已在门口消失了。
回到外面的路上,走着走着,她发觉总有人莫名地回头看她,她看了看自己,没有异样,可在此刻,她感到下身有粘稠的血液在大量地涌出,流落到脚踝,是经血,她这才想起自己正在来月经,而那天正好穿的是白裙子,她不顾一切地在街上跑了起来,眼泪夺眶而出。
母亲永远不会知道那天的事,也不会知道她根本就没有约父亲吃饭。从此,她没有再去过母亲的家,也没有去过父亲的家,也就是说,她再没回过那个城市了。
父母偶尔也来电话,有时也表示让她回去住两天,但她觉得父母并不真心想见她,渐渐地电话也少了。她知道自己是一个错误婚姻的错误结晶,她不是没有恨过、怨过,伤感过,直到有天,她偶然在一个笔记本里发现爷爷奶奶的老旧照片时,心里终于释然。她想到父母说不定也是来自爷爷奶奶的错误的婚姻,而爷爷奶奶呢,也是出于更久远前的“错误”,这是一个无边无际的“错误的循环”,而自己只是这个循环的小小的一“环”而已。她不认为这样的“错误”环环相连的观点是偏颇的,她无疑觉得这样的自我解释,或者说这样的家史的衍生逻辑,可以说服自己使她的心情安静下来,然而,事实上并非如此,她感到苦楚,日常生活的具体和真切,使她感到自己这个“错误”既然已经存在,又不得不活下去,一分一秒,一年又一年,这令她厌倦。
她并不清楚婚姻是不是一开始就是错误的,她与父母的“隔阂”和“生疏”,其实是后来的事。她自认为自己的童年还是可以的,不然的话,她为何觉得家里是个安全的地方呢,为何家里的那些破旧的家具和自己的床,写作业的桌子,直至长大后,都一直没有忘记呢,还有父母的床单,被面的花纹图案,母亲的口红,高跟鞋,她也记得母亲搂她睡觉时的“被窝香”,母亲脸上擦的润肤霜的清香,这些都是她童年记忆的不可缺失的珍贵部分。当然,这只是她的记忆和感受,她不知父母那段时光的记忆是怎样的,她有时也问过,但大部分内容父母都忘掉了,而父母记得的很少与她的相似,父母的记忆要么很少,要么就都是些琐事和纠纷,她感到失望,感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父母已经和那些纠纷、争吵长到一块了。
她安慰自己说,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。虽然这个“好”并不一定能得到别人的认同。在这座城里,她已独自生活了十年,十年里,她不知打了多少种工,在图书馆搬过书,站在街边上发过广告单,去商场卖过衣服,为了省钱,她还曾在超市买过快要烂掉的处理水果,吃坏了肚子,此外出过一次不大不小的车祸,医院住了近两个月,虽然寂寞和孤独,但一切也都过来了,她活到了现在,活到了三十岁。小时候她一度恐惧成长,甚至想道,如三十岁之前死于一场意外,就可以避免衰老的命运了,但自己的身体逐渐丰满起来,乳房逐渐凸起来,不到十四岁的时候,月经就来了,至今她还记得,初次的月经,那殷红的新鲜的粘稠的血,使她感到极度不安,现在想起来还很清晰。
她拿起手机,看了一下时间,下午2点15分,离晚上的约会还有八个小时。八个小时对她说来几乎就是一天,多么充足和奢侈。她喜欢充足和奢侈,喜欢里面所具有的余地,这样她可以不用急匆匆,忙碌碌,这是习惯还是性格,她也说不上来。她深深地感到自己浑身上下、里里外外、彻头彻尾是个懒骨头。
她又在床上翻了个身,想再懒一会,可是做不到了,懒,不是想懒就能懒的。她又躺了一会,可隐约有点偏头疼,头疼驱赶掉了昏昏沉沉,更懒不下去了,没办法,她只好从床上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了起来。
床头柜上有一包中南海,还是上次见面时从他那拿来的,当时烟盒里也就只剩下七八支,现在里面还剩下四五支。其实,她没有烟瘾,聚会时才抽,这个“抽”,带有一点表演性质,她知道自己的侧面好看,手也纤长,抽烟容易引人注意。曾有人说她侧面的轮廓像尼德兰画派的荷尔拜因笔下的女人,她不知道谁叫“荷尔拜因”,但觉得这个名字发音好听,那么画总归不差的吧。想到这,她感到自己不知是有点傻呢还是有点自恋,不由地心里笑了一下。
她点了支烟,走进了洗手间,坐在马桶上,低头想着,和他处了快两年了吧,与一人相处两年,对她来说是很久的。他对她谈不上爱,但也不见得不好,一般般,就这样。重要的是他也是一个懒洋洋的人,谁也不烦谁,这是他们在一起走了两年的原因,也许是最重要的原因。
她不能确定他到底算不算是她的男朋友,好像也没有必要,电影里的有关爱情的那些,尤其是恋人的那种爱得要死要活的情感,不知怎么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。有一次,他约她去爬山,这是俩人约会中少有的。她喜欢山,又怕爬山的累,可还是去了。爬着爬着落起了雨点,接着下大了,于是俩人在一片大树下躲雨。雨气袭来,即生凉意,眼前的山林在雨雾中层峦叠嶂,灰灰的山峦隐约远去。植物都生长得很好,各有姿态,然后形成了一个大景观。她看到某些树上有小刀刻就的字,多是陌生的人名,以姓名的性别看,应是情侣留下的。她在一棵有着爱情宣言的刻字前伫立下来,那是:“XXX,我爱你一万年”。由于树干继续生长,刀锋已变得肥圆,字的比划显得模糊起来,有的笔道被增长的树皮包裹着,像人体增生的丑陋肉芽,她想到刻字的情侣今在何方呢?
虽然累,但那天她心情很好,她说以后我们常来爬山吧,他却懒洋洋地说,再说吧,怪累的,你不累吗,说着他斜眼望过来。这时路边出现了一只野狗,她看到很高兴,忍不住走上前去想和牠玩,甚至想伸手顺顺那狗毛,这时他说这只狗不错,皮油光发亮的,正是盛年,宰了炖了,肉质会很紧,有弹性,肯定好吃。她听了,张了张嘴,没说出话来,觉得没什么好说的。后来他们再也没有一起爬过山,大概彼此都觉得无聊吧。
尽管如此,俩人每隔一个星期都还是会见一下,地点多半是在旅馆的床上。她知道他定期见自己的原因中,有性欲的成分,其实她也有,特别是在来月经的时候,性欲还是蛮明显的,但她知道这是必须克制的。有的时候,他对她好一点,她也知道,也想对他好一点,但不久之后,俩人又回到原来的状态。这种若即若离,不冷不热的关系,她觉得也蛮好,因为有余地。他对此好像也有同感。
她抬起头往上看了看,看到了墙上瓷砖的图案,看着看着,她好像发现图案里面有些“人脸”,各式各样的脸。有少女的脸,老人的脸,男人的脸,畸形的脸,有时它们还会互相交错在一起。但是一会又消失了,再仔细一看,不过还是一面瓷砖墙而已。
这样想着,她感到有点饿了。一天到现在,什么东西都没吃,她感到胃有点难受。人要是没有饥饿感就好了,这样多省事,或有一种什么药,比如胶囊,吃上一粒,几天不用吃饭,多好啊!可是胃毕竟在那里,忘了谁说过,胃是战争之源,为了和平,看来还是按时吃饭的好。
冰箱里乱糟糟的,塞满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,有前天的剩菜,已经不能吃了,还有各种辣酱、果酱和咸菜,她都忘了什么时候买的了,冰箱里有些淡淡的怪异的混合气味,她觉得冰箱该清洗了。她找到一瓶酸奶,打开闻了闻,坏了,那么,还有什么呢。她找到了半包奥利奥饼干,这总比没有强,她取出一块放到嘴里嚼着,目光仍然在冰箱里面寻觅,余下的空间储放着一些化妆品,那是她的室友阿丽的。
她的一辈子都有室友。大学的室友,公司宿舍的室友,现在租房的室友,什么时候能独自一人住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呢,她不知道。
她看到室友阿丽扔在茶几上的换洗内裤和吃了一半的泡面,旁边还有一堆白色的可疑皮屑状物体,也许是脚皮。阿丽有一边抠脚一边吃的习惯。阿丽每次都是半夜回来,回来就开电视,动静很大,好像电视是她的男人。她还很喜欢买葡萄,但每次都放到快要烂掉再吃,天热的时候,客厅里经常弥漫着一股烂葡萄特有的甜腐味。两人合租房子已超过半年了,阿丽在一个KTV工作,很豪华的那种,工作的名字很好听,叫公主。
她半夜上洗手间时,会经常看见阿丽瘫在沙发上裸露的肉体,那丰硕的一对奶子歪在那里,像个压扁的水袋,而下身有时仅仅穿个三角裤衩,有时连裤衩都不穿。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脱光,像拔毛鸡似的四仰八叉地睡在沙发上,展示自己裸露的肉体,这在她眼里是个耻辱,可那肉体又是好看的,年轻,丰腴,每见此状,她忍不住想多看两眼。
阿丽二十出头,也许更小,像将熟未熟的蜜桃,那种转眼就会糜烂的水灵和娇嫩,具有令人恍惚的诱惑,这种饱含腐败的美,对她有种深深的吸引。说到底她心底里是羡慕阿丽的年轻漂亮的,所以从不把他带到这里来,还有,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和阿丽这种人住在一起。可是又好像不完全如此。很多事她无法想清楚,索性也就不管它,但有一点是明白的,就是自己在逐渐变老了。她还记得初中时在课本上看到杜甫的诗,“白日放歌须纵酒,青春作伴好还乡”,当时她用红笔在这两句诗句下画了两条线,不能说她当时能明了诗的全意,比如“青春作伴”里的“青春”,就有些模糊,“青春”难道不是自己吗,可这样的话,“青春作伴”的意思就是自己和自己作伴了,自己怎么和自己作伴呢,想到这,她觉得有意思了,说来她喜欢“自己和自己”这样的词,似是而非的味道。今天是周六,阿丽还没回来,她享受这难得的独自一人的时光,此时,她真觉得自己是在和自己作伴似的,享受着此时的慵懒,这样的“自己”,的确像是另外一个“我”,自己在看那个“我”,不愿意打扰那个“我”。
地板上养的那盆绿萝,叶子已泛黄了,想到好几天没浇水了,于是她弄了一大碗水,把绿萝浇了个透,心想,这下总可以再撑个把礼拜吧。
时间还早,她懒在沙发上想着要不要洗个澡,化个妆,换身衣服。这一套约会前的规定动作,对她说来,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来说,太熟悉了,她已经不知重复过多少遍了。
这些年里,她不时地和男人约会,靠谱的,不靠谱的,值得为他打扮和不值得为他打扮的,当然,这种约会前的打扮也不仅仅为了给对方看的,她自己也喜欢给自己打扮,喜欢看着自己在这个特定时间内发生魔术般地变化,这大概是她生活中仅剩的乐趣了,也是她所剩不多的几件自己可以控制和左右的事。有时,她会对着镜子做出很多表情,甚至是那种极端的表情,这让她自己不大好意思,反正屋里没别人。有时她模仿某些大牌明星的招牌动作,如何把乳房最大限度地露出来,而同时又要保证乳头的安然无恙,每当此刻,她会轻轻地把乳头露出来给自己看,并轻轻地自语:不就是这一个小肉头嘛,有什么呢,这些幼稚和愚蠢的男人!说着她又将乳罩轻轻地罩回乳头,复又挪开,如此往复,终于连自己也觉得无趣为止。这时,她也会下意识地看看身后和门外,看看有没有外人在偷窥,其实最怕的是熟人看到,最怕的就是怕阿丽在旁窃笑,还好,这种担忧是完全多余的,大门紧锁,屋里无人,白墙,床,床单,枕头,它们都无知无觉,幸好如此,不然该有多尴尬啊。她注视着周围的家什,若有所思,然后将眼光缓缓挪开,回到镜面上来,反复浏览和打量里面的那个自己,心想,镜子总归无知,假如镜子有知,它就是这个世界上对我的秘密知道最多最多的人了,这是可怕的,心里忽然闪过一念,如果镜子笑,冷笑起来,偷笑起来,大笑起来,是什么样子呢。
镜子里的她已经三十岁了,她的五官和脸型长得还算年轻,但那股年轻女人才有的水灵劲已经消失了,再怎么精心的、使劲地保养,均无济于事,那个作伴的“青春”已无声无息地离开了,只留下她自己了。她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、一层层、一遍遍地往她略显瘦削的面颊和脖子上涂脂抹粉,可这有什么用呢,女人的难,常常就是对那些没用的事,也得持之以恒地去做,有时还要兴致冲冲,这就是女人的命吗?青春是一条单行的下坡路,滑下去,就一下子下去了,好像直通深渊。她可以想象出自己五年后,十年后的模样---微蹙的眉毛,越来越深的法令纹,疲乏而刻薄,缺乏耐心,可能也缺乏善良。
现在她打开了衣橱,为约会选取衣服。它们都静静地挂在那里,好像很久没穿了,穿哪件衣服好呢。从小她就对漂亮的衣服无比热衷,但父母总是不肯在这方面满足她,十岁前,她总是穿家里淘汰下来的衣服,或者干脆就是改制过的父母的旧衣服。十岁生日那年,她第一次得到一条新裙子,淡柠檬黄的百褶背带裙,上面的半透明的、小花朵形状的扣子,获得所有人的赞美,阳光下,她感到自己真像一朵小小的向日葵。晚上睡觉前她把那件裙子整整齐齐的折好,并放在枕边,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。后来有天放学回家,发现那条裙子没了,然后发现裙子出现在表妹的身上,她不解,彷徨,然后大哭了起来,她不愿听任何解释,不接受任何原因,就是哭啊哭,伤心大哭,现在想来,她对“伤心”的痛切感受,是源自那条裙子的失去。
长大以后,她把收入的大半都用来购买时装,有一次,她竟然有意无意地在成人衣服中去寻找“淡淡的柠檬黄背带裙子”,当然是一无所获。她觉得自己的一个梦,或者是一个爱,永久地失去了。
她从衣橱里取出的第一件是条黑色的裙子,这条裙子是几年前买的,是为正式场合准备的,可她的生活里很少有这种场合,所以她很少穿它,她近来气色不好,又是月经刚来第二天,脸色发锈,穿上黑衣,会使整个人的气色发暗,像个巫婆似的,她把黑裙子搁到一旁。
第二件是桃红色的上衣,前两年买的,因为她的闺蜜说她是可以穿桃红的衣服,她在问“为什么”的时候,心里暗自喜悦,因为她很喜欢桃红色,可自己曾固执地认为这个颜色不太适合自己,也说不清为什么,这使她心里难过。以女人的敏锐,她认为只有气色鲜嫩,年轻明丽的女孩,才适合穿桃红色,可自己这个肤色和年龄怎么与之相称呢?那天,当她的闺蜜提出了相反的观点时,她是很高兴的,她很愿意被说服,愿意一心一意地相信她的判断,所以那天,她俩一起去商店买了眼前的这件桃红色衣服。虽然款式并不十分合意,过于肥大了一些,但颜色确实很好的,色很正,布料轻,当时在镜子里看,效果也是好的,她用信用卡付账后,还专门请闺蜜吃了一顿日本烤鱼,花去了她的月奖金的一半。遗憾的是,买下桃红衣服后,她也就穿了两次,就决定不再穿了。因为她从同事和路人的眼神中,似乎真正找到了那件桃红色与自己是否合适的准确答案,她对那些陌生人的“眼光”和“判断”更为相信。她感到失落,心里伤心地叹息了一下。
她又拿出一件白色的衬衫,是偏休闲款的,衣身宽松,但下摆收起,显得精神。袖子在手腕处收紧,袖身则是宽松的,布料质地是精致的细麻,中式的低领口,记得这是上次和另外一个人约会前买的。她自我感觉效果很好,那人也不时注意这身衣服,甚至赞许了一下,可她并不喜欢他,约会几次之后,也就不再见他了。自那时以后,她也没再穿这衣服。她注视着这件无辜的衣服,暗起歉意。这时,她发现袖口上还有一块浅咖啡色的污渍,这使她想起是那次约会留下的,事后居然忘记去洗了。她摸了摸那个污渍,想道,那么今天就穿你出门吧。
她关上了衣橱,准备了一下随身携带之物,出了门。
天色已经暗了下来,残云的边线镶着西天的残照,将暗蓝的天空显得更加深邃了。她熟悉这样的时辰,心想,如果是在冬季,现在的天色应该是五点左右,可是眼下是夏季,所以是六点多。约会时间是十点,离现在还有三个多小时可以打发,那么先吃点东西吧。
她在一家面馆里匆匆地吃了碗馄饨,就上路了。
公交车站不远,眼下正是周末的晚高峰,马路上人头攒动,车流滚滚,自四面八方而来,又到四面八方而去。
车站不远,应该不用十分钟就走到了吧,她走着,发现自己今天穿的半高跟皮鞋不太舒服,但既然已经出来,她是不愿为了双鞋再回去一趟的。
路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,在路灯下来往走过的行人都沾上了那近乎玫瑰色的灯光,望着那些,她有些出神了。平日上班的时候,冬天,出门时看到的灯光是暖黄色的,那是清晨天还黑的缘故,现在是夏季日落后,天色渐暗,初起的灯光显得冷些了。
走着走着,她发现街道的对面又起了几座楼盘,什么“半岛国际”,楼上挂着促销的红色横幅在风中飘动。另外,右前方的远处,原来的旧楼和一些低矮的农民小楼也没影了,空阔的那片地已经支起了打地桩的木架子。她仰望了一下暗下来的天空,想着如果不是住在这里,而是别处,那么此时的天空是否就不一样呢?
当那个人走近的时候,她才感到有一个人走过来,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,那人把一个什么发出金属响声的东西递了过来,是个乞丐,是个女乞丐,她正眼瞧了瞧她,暮色中,发现对方的脸有些异样,再凝神看,吓了一跳,女乞丐的脸实际上是一堆烂肉,是烧伤的吧,她停下来,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,往她手中的小铁罐头桶里扔进去,杯子里即刻发出“哐当”的清脆的声音,杯子是空的。
她给钱并不完全是出于同情,还有一种对悲剧命运的恐惧。她担心或者说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这幅模样,她对悲剧的想象力经久不衰,总会变着花样设想出自己各种下场,反正没有一个是好的,令她心里诧异的是,在这样的命运“设计”的过程中,她虽然有时恐慌不安,但有时居然是开心的,甚至说有点“幸灾乐祸”也不为过,好像是个旁观者似的。关于命运,她永远想不通,如同面对一堵砖墙,所以她基本不去费神,可有时思绪又不期然地转到了那上面,次数多了,便有了某种游戏般的假设,她想到高中时学过的数学的排列组合,虽然数字不增不减,但每一种组合,都是一种崭新的面貌和计算结果的可能性。此刻,马路的左面驶过一辆宝马,宝马后面是一辆出租车,她想,假如她此时已经在马路当中的话,肯定会被撞死,可是没有,她眼下安然地站在人行道边想着自己可能被撞死的这件事,可如果真的被撞死了,她觉得也没什么,她一直觉得死于这种惨烈的意外是一个好的结果,总要好过挨日子,一直挨到八十岁。活得那么长干嘛呢,人的一生又臭又长,她不想老不死。
来到某大道的公交车站,她看了看车站上的站牌,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,因为她还没有选定哪一路车,这时,有辆车进站了,车的前窗的指示牌上表明了终点站名,这是她所不熟悉的,可以确定的是车肯定是往城的西区开的,而西区离她约会的地点,相距不远,胡乱坐吧,总能找得到的,而且时间还多,这样想着,便上了车。
车的最后一排尚有座位,她走过去坐下。坐下后,她发觉她喜欢最后一排,这样可以看着前面所有的人。车上人很多,她以前并不知道周末的公交上人是这么多。
车上有许多高中生,其中一对男女的嘴和嘴像长在一起了,两人的吸吮非常老练。还有两个女生互相打闹恣意欢笑,嗓音仿佛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,这使她想到六十年代香港电影里风月场所老鸨的声音。学生这样年轻,声音却这样苍老。她看到学生头上的汗气,于是想,她们这么年轻,身上的味道一定好闻,那味道不是花王沐浴露飘柔洗发水的人工合成香味,也不是高雅名牌香水味,而是一种只属于少女身体特有的香味。
她把头伸出车窗外,天色已经接近黑了,除了路灯,星星点点的灯光都亮起来了,她感到夜晚的城市比白天好看了,街景也显得越来越陌生,她认为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城区,她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变大了。
道路两旁高楼上的窗子,有的是黑的,有的亮着灯,每个公寓其实就是个小方盒子,亮着灯的盒里大概住着一对对夫妻,黑着的盒子将要住进一对对夫妻。他们每天买菜,做饭,洗澡,晾衣服,哄孩子,陪小孩写作业,厮磨,打架,做爱,和好,厌倦,次日又重复一遍。
这么多年来,她一度努力融入这个城市,努力学方言,努力想成为那些“小方盒子”里的其中一个什么人,但至今一无所获。
她想到了初恋。
记得第一次和他做爱是在郊区的小旅馆。天气闷热,旅馆的空调也时好时坏,冷气一会有,一会无,还不停地冒出嘶嘶嘶的杂音。俩人那天做爱时都出了很多的汗,他脸上的汗水甚至滴到了她的嘴里,他们彼此都无暇说话,空气中好像凝结着一股安静的电流,她很快就达到了高潮,感到内心震荡。令她感到惊讶的是,那次做爱,正逢她的经期,只不过是靠后的日子,血量已不多了,她竟允许他进入自己,他一开始也犹豫,但她还是坚持了,虽然事后出了不少血,感到疼痛,但她想让自己以这样的方式记住他,记住那一天。
他们的那段好时光,算是永远地过去了。至于分手的原因,她也懒得往下想,因为每次旧事重温,那天,那个情景,那个在他怀里的裸着身子的另一个女人的娇羞样,都会使她受到刺激,被再次深深地伤害,她不愿想那些了,这也是人生理上的自我保护吧。
窗外路灯的光影在她脸上不时掠过,使她的脸庞显得斑驳恍惚。她用手捂了捂脸,她不知道为什么,今天总是想到这么多过去的事。她今天也正在来月经,她感到血还是不少的,于是不由地在座位上挪了挪,好在今天穿的裤子是深蓝色的牛仔裤,便略微放下心来。但由于这个座位是最后一排靠窗的,座位下面既是那发热的、不断颤动的汽车马达,她刚刚安下的心,又提了起来。
她渐渐觉得有些困,继而想到不能真的睡着了,现在到了哪里了?车上的人已寥寥无几,她问了一下旁边的人,发觉坐过了站,于是决定下一站下车,再转另外一路车。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,八点多了,时间还来得及的,可她发现手机的电已经很少,心想这有点麻烦了,但这种事从前也有过,没什么,而且约会的时间地点都早已定好,无法再变了。
她很顺利地转乘到另外一路公交车。车上的人不多,这回她在车的前面找到座位坐下。座位椅面上很热,可能是哪个刚起身离开的乘客留下的体温,别人的体温通常只有在特殊的情景下,才能传到另一个人身上,这是一种亲近的表达,但这个体温算什么呢,来自一个陌生人,却如此“体贴入微”地渗入了她的身体,她对此感到不舒服,好在这只是很短暂的事,坐了一会,椅面温度消失,她的困意又回来了。
她是被人叫醒的,是司机,他说:“唉,你,下车了,终点站了。”她听了一惊,不由地往左右四处望了望。车厢内灯已亮,空无他人,窗外天色墨黑,她脱口问这是哪里啊,司机反问你要去哪啊,她还没醒透,一时答不上来,说了约会的地点,结果把约会地点说成了她上次单位春游的地点,之后,她很快纠正了过来。
司机思忖片刻,问了那地点的街名,然后说,你没弄错吧,这儿离那个地方还是蛮远的,你怎么去啊,这里可没有车去那里,你应该早点下车,或者现在打个出租车也行。
这时她说那我不下车了,继续坐这车往回走,行吗?司机听了,说不行,这是末班车。
末班车?她重复了这三个字,那么这附近可以打到车吗?司机说这片地方可不好打车,你往那边走走看,司机说着往西面的方向指了指。
她只好下了车,望了望四周。
夜色浓黑,宽广的马路没有行人,路灯也少,一段路有灯,一段路没有灯,所以是忽明忽暗。用打车软件叫个车吧,于是拿出手机,但手机已经彻底没电了。
那么就走走吧,往那个亮光比较多的地方走,总会有车的,或许有另外的公交车站,唉,公交车的终点站怎么这么偏啊。
无人可问路,其实,在这偏僻的黑夜,即便有路人来,她也不一定敢上前去问路的,她曾经在问路的时候被耍弄过,她还记得那人的肮脏的眼神,她痛恨那些骗她的人。他们怎么这么坏呢。
她边走边想,他会给我打电话吗,不会的,约会的时间还没到,他会想到我落到这个田地吗,也不会的,因为这连她自己也没想到。她隐然联想着,如果将来结婚了,彼此都有“想不到”的事,会是什么一种情景呢,比如想不到结婚不过如此,想不到你是这样想的,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,想不到你竟会这么想,想不到你有这么多瞒着我的事,想不到你是这么看我的,想不到你原来并不爱我,想不到你原来如此憎恨家庭,想不到你毫无责任心,想不到你结婚后还有那么多的情人,想不到你原来如此乏味,想不到在命运的路上,自己是一错再错,想不到自己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衰老,而且继续衰老,老得这么快,这么彻底。
一个人走路的时候,就能听到自己的走路声了,听着自己的脚步声,她发现路灯下自己的影子时而变胖,时而拉长,走进黑暗处,影子就不见了。她若有所思,小的时候,她曾一度迷恋于自己的影子,受委屈的时候会看着它,发现它比自己沉静大度,得意的时候,发现它比自己谦虚和蔼。夜晚的时候走到河边,望着美丽的草坪和水面,有时也会想起自己的影子,发现它对眼前的景色无动于衷,不免有些失望,然而阴雨天,影子消隐了,她又会想念它,后来发现那个担忧是多余的。影子总会回来,与她同在。她不禁有点感动了,她想可以陪伴她度过余生,始终不离不弃的,恐怕也就是影子了吧。
路上竟长了许多成片的荒草,不,更准确地说,荒草已经蔓延和覆盖了这条刚刚铺就的新的人行道。沿着马路边,横卧着一株一株的大树,树的根部紧捆着麻布以保留着水份,旁边已有不少挖好了土坑,是为植入这些大树的。路边的新楼盘仅能看到黑黑的外轮廓,感觉像是被冷冻死了,冰的高楼,她想到了刚才在车上想到的“方盒子”,眼前的座座高楼的黑影子里面,不知有多少“方盒子”,它们在等待着一对对,一户户人的迁入,想到这,她忽然感到不是“迁入”,而是那些“黑影子高楼”将那些密密麻麻的人一口吞入,然后咽了下去,想到这,她不禁打了个寒战,想到,如果她和他入住那幢楼上的某一个“方盒子”,她想她会被埋葬在那里的。
走到下个路口时,发现两旁的树大概是槐树,常见的那种。几年前,这座城是很少有槐树的,现在很多了。她倒是喜欢槐树的,因为槐花好,槐花香,小时候,住的大院子有许多槐树,好像是五六月份的时候,一些男孩拿竹竿使劲拍打,连花带枝打下来,她们几个女孩蹦蹦跳跳地将花捡起,塞入嘴中,真是满嘴含香,母亲曾把槐花揉入发面里,蒸出了槐花馍馍,但却没有槐花香了。望着那些槐树,她想着,要不是刚才路过,她已经忘掉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槐花的。
路的尽头是一条死路,堆满了成袋的水泥,水管,砖,玻璃,铁管,建筑垃圾,以及建筑工人的生活垃圾,她闻到了水泥的那种特有的令人微呛的腥味。黑暗中,她听到了苍蝇的嗡嗡叫声,甚至有一只苍蝇在飞旋中撞到了她的脸颊,使那块皮肤立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,一种恶心随之而生。她绕开那片地方,走到了马路对面。
她开始觉得累了。虽然她已经走到了那片“灯光比较亮”的地方,走近却发现那里虽然路灯较多,但依旧是没有人的。再环视四周,远处依旧有“灯光比较亮”的地方,再走过去看看?新区的不便,就是每条大道都很长,走到路的交叉口时,并没有街边的小商铺,小区的门岗和行人可以问路,而只是来到了一个新的路口而已,她看到的只是远处的下一个路口,然后又是下一个路口,无边无际。
她迷路了,令她意外的是,她已不在意那个约会,或者说,她已经完全不想再赴那个约会了。
黑伞□祁媛独处日久,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只蜗牛,和屋子长在了一块。屋是壳,她窝在里面,可是想下去她又觉得自己不如蜗牛。蜗牛不必为买房发愁,不必挤公交上班,不必天天化妆描眉,生来自带一个屋子,吃喝拉撒都在里面,这个优势不算小!于是她上网查了一下,发觉蜗牛的优势不止于此,比如,这么个软黏黏的东西,分泌的唾液居然能制约比它强大的蜈蚣和蝎子,真是天助也,此外它有两万六千颗牙,在“针尖大”的嘴里“碾碎”食物,想着想着,她胳膊上就起一片鸡皮疙瘩了,记得从前母亲说过,牙多是富贵命,那么蜗牛就是世界顶级富豪了,可怕的万牙富豪!可蜗牛只吃草,命定素食,住处也就是个自带的床铺,客厅也没有,天热了,三伏天了,没有空调,而她却可以躲进有空调的卧室,听着空调轰轰轰的声音,于是她想自己应该是升级版的蜗牛,有时,一种短暂的愉悦在心里掠过,就是所幸自己还不是蜗牛,否则就离不开壳儿了,背着壳儿,也就是背着床铺去打车,挤公交,泡吧,约朋友,总不好看。
风起了,窗外有一棵泡桐树,她可以看到泡桐树的一部分树枝在摇动,现在那树枝开始在风中狂舞了。这是她从小熟悉的景象,那时她曾担心舞动的树枝会在大风中断裂而飞到空中去,但那种情景一直没有发生,她觉得总有一天会发生的,不然地上怎么会有那些断树残枝呢。有一次,风特别大,那是她住在这个“蜗牛壳”以来最大的阵风,空中飞舞着垃圾袋,红的,黄的,白的,过节似的热闹,她也看得快乐了。她看到对面楼上种的小树,被刮得前仰后合,东倒西歪,眼看就要连根刮起了,但又站住了脚跟。
大雨已经下了两天,街上都是积水,没有人,只有路面雨水的反光和土灰一样的楼,土灰一样的景物,几辆车是彩色的,像是乱扔的积木一样停在路边。她想了想决定出门,随手抓了一把伞。这是屋里剩下的最后一把伞了,是在楼下小杂货店买的,很便宜,只十块钱,半透明的黑色塑料伞,这不知道是她买的第几把伞了,她不停地买伞的原因是因为她总是把伞弄丢,她似乎记性不太好,出门老是会丢三落四,说“似乎”是因为她偶尔也有记性好的时候,比如从前一些细微的琐事——那件黄色背带裙,十岁生日时的蛋糕上的嫩黄雪青色的奶油花,对了,那次生日吃了两次蛋糕,一个是爸爸买的,一个是妈妈买的,不知是怎么回事。这些,她就总是记得,而且还梦到过,想起来这些都是她成长过程中的琐事,为什么单单记得这些事呢,她也说不清。
她在楼下便利店吃了一份牛肉面,随手买了一个打火机,上面印有黄色的“十足”两个字,还有红色的小写的“24”小时什么的,这种打火机在她小的时候就是一块钱一个,这么多年过去了,不过才涨到两块,唉,人要是长得那么慢就好了。那时流行一种打火机,上面印着一位穿三点式的女人,女人只要被高温一烫,泳衣就会褪去,留下一个全裸的女人,其实那么小小的图,即使全裸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。
那个时候她的家里有很多一次性廉价打火机,抽屉里堆了总有几十个,大多都是爷爷捡回来的,旧的,坏的,只剩一半汽油的打火机,被他组装了一下,又可以用了。也许爷爷从没有买过一只新的打火机,对于那时的爷爷来说,多花一块钱也会觉得是种浪费吧,她试着想像已经退休二十多年的爷爷,坐在小桌前,就着小台灯修打火机,那一刻,他一定是充实的。后来她想那充实的时候是有限的,他不能天天修打火机或别的什么,修完之后呢,那才是漫长的时日。是的,旅游,泡吧泡咖啡馆,听音乐,等等,能排遣一下,但爷爷是老派人,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家看电视,后来眼睛不行了,就戴墨镜看,此外他还听越剧,但听来听去就是那几出,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枯坐在自己的屋里,屋里好像永远安静,就像路边那家小咖啡馆一样。
咖啡馆里面很少有顾客,里面的那个收银员总是端着一把吉他在弹,他也不大会弹,磕磕巴巴的不成调,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音不准,所以弹得很轻。里面的灯永远是亮堂堂的,看去很舒适,只是没顾客而已。其实她就喜欢没有顾客的咖啡馆,没有游客的公园,没有行人的街道和没有灯光的楼群,甚至是没有人的城市。街对面是一家服装店,店里有一个黑色的塑胶人体模特,身上总是套着华丽的亮晶晶的晚礼服,曾有一次,也是雨天,她看见这个塑料女模特被摆在店铺外面,霏霏霪雨中,它脸上,胳膊上都滴着雨水,那只滴着雨水的胳膊伸向前方,像在邀请一个不知在何方的舞伴。上一次跳舞是什么时候,她已经记不清了,她是一个出色的舞者,据闺蜜说她跳起舞来美得连汗味都是草莓味的,可是她的左脚长了一种很顽固的鸡眼,钻心的疼,贴了几次药膏都没断根,医院做了小手术才除去了它。她记得做手术的医生和蔼地说,要当心,你的脚型有点变形的趋势,从此她就不怎么跳舞了。
前面横着蓝色的铁皮挡板,里面在建地铁站,已近一年了,仍没弄完。吊车车轮碾压着碎石子的声音清晰传来。她走到挡板前,从两块挡板之间的缝隙往里看去,路灯下,有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在干着什么,她环视了里面,一堆堆一卷卷的水泥预制板和钢筋,还有一些类似建筑垃圾的东西,她望着有点出神,这时,雨点密了,里面有人喊收工,听到那声音时,她不由地朝那个方向望去,是个开吊车的人,这时那人正从驾驶舱跳下,大皮鞋触地的声音很粗砺,那人的侧面,她觉得有点熟,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了。
风起雨斜斜,衣襟被风撩起来时,凉意也就浸入了。她躲进了一家水果店。店员正把摆在外面的挨雨淋的水果往屋里搬。老板娘是个阔脸妇女,怀里抱着一个周岁左右的孩子睡得香熟,右脸有一胎记,五角钱的硬币大小,色泽微红,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。据说有胎记的孩子都是天使,胎记就是记号,方便辨识,她想到自己后脑勺也有一块胎记,只是她无法看见,可见过的闺蜜说很难看,黑灰色,像皱巴巴的蛤蟆皮,她觉得那不是天使应该有的。老板此时坐在一旁闷头剥花生,他把剥下的花生壳整整齐齐的码成长长的“一”字,然后再把它们打乱重排,如此来回。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干咳声,仿佛那口浓痰粘肺里怎么也不愿被咳出来,所以他就坚决不停地咳咳咳咳,终于咳出来了,“叭”的一声吐到地上,然后继续清理着口腔。她不愿在这继续待下去了,拎着挑好的桔子走出了店门。
风有点凉了,她取出一只橘子剝皮,然后往嘴里塞了几片,橘子很酸,她的左边刚被牙医磨掉的牙开始隐隐作痛了。她忽然想起刚才在挡板缝里见到的那个眼熟的人,像父亲,是的,像父亲。父亲曾经也开吊车,是个老司机,要是活到现在,也该有52岁了,这个岁数并不老,但他死得早,竟像是个上上世纪的人了。有时走在人群里,她会突然想到父亲,想着有一天他回来了,说他只是出了一趟远差。记得以前每次父亲出差回来,会把带给她的礼物悄悄地藏在某处,比如床上的被子里和衣柜里,给她一个惊喜。每次带的礼物都差不多,洋娃娃和裙子之类,那么这次出远差,算来二十多年了,父亲给她带了什么礼物呢?
她不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,已是快三十的人了,想到这,她很担心父亲认不出她了,他肯定认不出她的,因为她无可奈何地长大了,她的脸,她的身高和说话的声音,都已不同往昔了,那么,看到这样大的变化父亲会怎样反应?她觉得他应该会伤心的。她想象着父亲站在那里看着她,就像看到一个陌生人。那么父亲会有什么变化?二十多年是很漫长的时间,他就一点没有变化,栩栩如生?真是难以想象。她很少,或者说极少梦见父亲,有一次终于梦到父亲了,见到他从一辆黑色吉普车上走下来,穿了一件挺刮的黑色呢料大衣,身后还跟着几个保镖,父亲在那站着,也不说话,她想走过去跟父亲说点什么,却醒了,梦只做了一半,尽管如此,她依然觉得有一种亲切的感觉,或者确切地说感到了一种安慰,现实中的父亲常常是被人欺负的,而在梦里,他看上去干练而自在,体面而有尊严。
读小学时,一天大雨忽至,父亲到学校接她。往常都是母亲来接的。父亲拿了把黑色的大雨伞,那天雨很特别,连续四十度以上的高温,教室闷热,满屋腥臭的汗味,从窗子望出去,虽大雨,太阳仍在那儿,透过乳色的雨雾变成一个柔和明亮的“蛋黄”,整个世界热雨纷纷,水雾氤氲,要不是雨点撒落在胳膊上脸上,她觉得那雨更像是浴室里的雾气。
那把伞并没有为他们挡住多少雨水,风猛且乱,有几次雨伞还差点被风吹翻了。到家不一会,母亲回来了,见了她就说淋到了吗淋到了吗,她没说话,母亲看了看她,没再问了。她看到刚才父亲拿的那把雨伞这时斜立在门后的墙角,湿亮亮的,雨水从伞身上流下来,漫延在地,完全失去了原来热雨的温度,而像一个阴凉的影子,一个扭曲了的人影,静立墙角,后来水迹干了,影子也就没了。
有时她的脾气很坏,特别急,在这一点上,她像她父亲,不能受委屈,不懂得什么是委曲求全,记得小的时候,父亲喝醉了,回到屋里就会劈了啪啦摔碗摔碟,像女的一样,她知道父亲在外面受了气,心情不好,她发现那白底蓝边的瓷碗破碎的瞬间显得清脆爽快,毫不拖泥带水,现在想来那无疑是一种精致的毁灭。父亲一定不知道,每次他在家摔东西时,旁观的她也会觉得痛快无比,快乐得火树银花似的。
长大以后,每次在外面受了气或生了气,她也有那种像父亲一样把什么东西破坏掉的冲动,不过只是想想而已,她既没有摔过碗也没有摔过盘,甚至连个小碟子也没摔过,她仅仅把气憋在心里,后来也就慢慢好了,她从没放肆的生过气,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吃她那一套,更没有人会纵容她和原谅她。父亲不一样,再不济,也是一家之主,可对于一个男人而言,只能关起门来发脾气,放肆,叫嚣,是多么无奈和可怜啊。
脚下的积水,在路灯的照耀下,泛着如蛇扭动般五颜六色的光。街上的行人并不多,偶有一两个人影飘过去,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的好长好长,像是拖地的黑长袍。
回去的路上,她突然发了狠,把手中的黑伞狠狠地往路边的墙上摔过去,没有任何原因,这一天不过是平常的一天,她听见了吧嗒的一声,然后伞就在夜色中落在灌木丛里了,她瞬间获得了快感。她继续往前走,风很大,开始电闪雷鸣了,像是什么东西漏了电,她不知怎么开始惦记起那把伞来,她怕雨伞被淋湿了,想到这她觉得自己可笑,她很久没有这个可笑的感觉了,她停了脚步欲往回走,又犹豫起来,终于,还是转身折回。没有费什么力气,她就找到那把伞了。它静静地躺在小树丛里,没有被别的人捡走,她把它拾起来,湿漉漉的,伞还是好的,一点也没有被她摔坏。她突然暗暗地觉得有点对它不住,伞啊伞,我曾经把你扔了,你一点也不怪我么。伞还是静静的,一点也不生气。她突然觉得这把伞好像和原来有什么不同了,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同。
她打着伞又往前走去。天压得更低,风更大了,把她吹得东倒西歪,她只得紧握住伞逆风而行,这时,她忽然发现自己这小半生所做的一切,都只是想在大风中立住,不被吹倒吧。
作者简介
祁媛,年生人。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,获硕士学位,同年开始小说创作。小说散见于《收获》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等刊物,先后获第三届“紫金·人民文学之星”短篇小说奖、第四届郁达夫中篇小说提名奖、第五届“西湖·中国新锐文学奖”、“年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”、“年十月短篇小说奖”、第二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等奖项。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《我准备不发疯》《脉》《眩晕》。
原文发表于《十月》《青年文学》《山花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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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多变而恒永
文学孤独却自由
排版:小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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